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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自愿的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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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痛烧鼻涕直流寒风灌入衣领。满身颤抖之中忽然给人一把抱了起来。身子摇啊摇地好似睡在摇篮里跟着身子放落下来小脚丫子透出了气鞋袜给人除下了。

    秀眉微蹙带着些许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盖上了身脚下铺来毛毯寒夜冷飕飕脚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着脑后一阵轻软有人垫来了稻草枕头透出了一股泥土芳香。

    难得遇上识相的懂得过来伺候少奶奶琼芳自然变成了小懒花猫只是不想醒来。

    她蜷缩身子揪紧暖被睡得当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间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琼芳心中忽起异感缓缓睁开了眼只见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弯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双凤眼既温莹、复俨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琼芳睡得昏了一见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猫爪子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扑人迳望那男子头上盖去口中还示以一声惊吓:“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轻弹一股大力反震回来气劲汹涌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来迳将琼芳包做一只大粽子直往后头飞撞。后脑勺碰地一声已然撞上泥墙。

    “呜哇哇!坏人啊!”琼芳挥手挥脚迳在棉被里哭了起来。

    棉被给人轻轻拉开了眼前坐着一人他身穿褐布长袍手端汤碗不消说自是昏晕前见到的卢云。琼芳彻夜寻访此人一见此人坐在身边心中先喜后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此人惊的是自己适才哭得凄惨状如爱哭小童不免给人看轻了。她面颊火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以示天下无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间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声喷嚏可怜她坐在床上并无丝绢可挡双手急掩之下竟尔落得满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喷嚏水流无声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琼芳偷偷伸出手来迳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脸上仍做嫣然状。正自努力擦抹忽见卢云睁眼望着自己手中却拿来了草纸脸上神情极为讶异琼芳脸上大红喝道:“看什么?没瞧过女人么?”

    面前的卢云不再是满面长毛的野人他系回乱剃去长须一身褐色长袍整齐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时亲见的卢大人。琼芳不知怎地一给他盯着瞧全身就觉得不妥适连打喷嚏都觉得难为情只是越是窘身子越不听话陡然鼻中痒又要再挂两条鼻涕忽然一股呛辣热气扑面而来低头一望大水怪竟然端来了一碗热汤。瞧那汤水色呈暗褐自是红糖熬煮的大烫姜汤了。琼芳心道:“这人心肠不坏居然懂得服侍女人。”她哼了一声先接过草纸自管打了个喷嚏跟着接过碗来狠狠吹了几口热气便自低尝一口。

    浓姜呛鼻辣得鼻中通畅琼芳赞了一声呼噜噜地又喝一大口跟着砸了砸嘴回味无穷。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脸盆汤汁浓烫琼芳纳头就饮形似泼妇洗脸状如老牛喝水纵使姿容绝雅如西施却也不免丑态百出。眼见卢云盯着自己猛瞧琼芳面颊烧烫赶忙抬起头来娇慎道:“走开!去旁边扫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极爱面子卢云只得摇了摇头起身避开。琼芳抓紧时机一见卢云转身过去赶忙仰起汤碗咕噜噜地连喝十来口待得舌头烧烫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顺快喉头也滋润许多。她喝了个碗底朝天便拿着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过来收碗了!”

    大小姐颐指气使大水怪便回来躬身服侍琼芳见他单手接碗手上干布顺手挥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琼芳自是满心讶异:“好熟练。”

    眼见状元爷正替自己洗碗状甚殷勤琼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开口吩咐宵夜忽听远处钟声悠扬却是天宁寺的佛钟响起。她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还在扬州。”转看身周四遭只见窗外细雪飘飘宁静祥和转看屋内却是一片破败萧条除了门边的那幅面担便只剩下自己躺的这张破床其余全无长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欢吃鱼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鱼骨头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帮黑衣人呢?”

    问话一出卢云便走了回来他在床边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琼芳心下大惊:“黑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乱想间卢云直身站起手中却提起一双鞋袜置于炕边。琼芳啊了一声低头去望自己的小脚这才见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来是卢云替她脱的鞋。

    眼见卢云望向自己的裸脚不知心里以为是美是丑琼芳脸色烫红慌张之下忙将脚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对么?”

    今夜自己本给黑衣人抓了起来此刻能逃过一劫不消说自是卢云的功劳了。只是琼芳不愿卢云得知自己簧夜过来找他便绝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着大水怪回答哪知这人自行走向面担跟着洗起了锅碗。琼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却又不高兴了一时面上红云消褪大声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啊!你聋了么?”

    第二回问话大水怪仍是背对自己仿佛置若恍闻。琼芳心中暗暗生气:“好啊又不会说人话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当时卢云口吃难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现下换回英挺外貌却又成了喑哑之徒当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声大声便道:“这位老大哥咱俩昨夜在顾家书房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正等着卢云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卢状元低头望地久久无言好似聋了。琼芳有些着恼了她素来养尊处优无论苏颖、傅元影在她面前谁不是必恭必敬、想尽法子逗她欢心?看这卢云冷淡沉默不免让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琼芳你还记得么?”

    卢云既聋又哑不理不睬若非还会走动恐怕真以为遇上了石像。琼芳暗叹一声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几时。”顾不得淑女姿态便两手扶住床板一脚踩着冰凉地板一脚远远伸出便往卢云背后踢去。

    小脚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闪电地缩回床上眼见卢云转头过来便自两腿叠坐模样温文有礼含笑道:“有事么?”卢云一脸萧索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又低头洗碗琼芳却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样画葫芦再次扶着床板举脚过去踢他。

    小脚正要踢出惊见卢云手中多了一只筷子虽然背对自己筷头却斜指足底的涌泉穴若要实贝了不免滚地大笑琼芳脸上一红只得缩回床去。这回卢云却也没转过头来只自顾自洗碗。

    琼芳心道:“再这样下去他没疯我可先闷死了。得想个法子逗他开口。”大眼儿骨溜溜一转便又换上了可爱容情她左手抵着面颊侧头一笑欢容道:“我小时候背过一幅对联叫做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提声又道:“下联是什么?”

    景泰三十二年卢云解了皇帝的绝对上联正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下联却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当年曾轰动金峦殿引得无数大臣钦慕艳羡说来这是卢云一生荣耀所在琼芳稍稍出言试探果见卢大人双肩微微一动好似想起了往事尘烟。

    正等他出言来答却见卢云站起身来端着大碗走回面担看他洗好了碗却又拿起干布来擦。

    怪物……

    三番四次开口问话这人却都置之不理再看床边搁着自己的鞋袜想来卢云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说而已。琼芳彻夜寻找卢云好容易找着了人哪知却成了棺材店里打瞌睡一人磨牙。满心烦恼间正待坐起身来忽觉肚中一阵剧痛逼得琼芳双手捧腹喘道:“窝……窝……”她口中痛楚喘息迟迟说不出话来身子颤抖之下便已摔下床来。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间一双臂膀伸了过来接住了琼芳正是卢云来了。

    琼芳小腹剧痛她躺到大水怪怀里目光含泪两手抓住了卢云的臂膀喘道:“窝……窝……窝……”卢云原本神态萧然此时见她痛苦哀号好似随时都要毕命不由心下一凛沈声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卢云亲身所试看琼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犹在荡漾他怕琼芳经受不起便将她横抱入怀要为她驱毒疗伤。

    眼看卢云将自己牢牢抱入怀中脸上大现关怀之色琼芳心下大慰她举起手来哽咽道:“窝……窝果卜……”卢云双眉一轩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声道:“什么窝果卜?你想说什么?”

    琼芳低声喘息含泪道:“窝果卜丝师……”她眨了眨眼叹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琼芳便来个东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计策得逞便把他骗得开口了。眼看卢云瞠目结舌琼芳心下得意竟尔娇声大笑起来。她软腻在卢云的怀里取笑道:“听不懂自己的妖怪话么?窝果卜丝师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话山羊话猫猫话我全都会说呢。”

    卢云醒觉过来这才明白琼芳在取笑自己。当时他身处水洞乍见琼芳之时只因多年不曾启齿言语自是口齿不灵这才满口“窝果卜丝师”。他叹了口气双手一松便将琼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转过身去自管挑起面担。淡淡地道:“琼小姐难得水瀑相逢扬州二次巧见盼你珍重玉体再会了。”琼芳怕他走了大惊便呼:“卢哥哥跟你闹着玩的你别生气啊!”

    卢云是个骄心忍性的人当年京城再会纵使满腹相思也是倏忽来去即使以顾倩兮的手段却也拉他不住如今不过与琼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无牵挂只待离开这间破屋那便是千山万水永无相见之日。所谓一物降一物顾大小姐没法子对付的琼大小姐却有办法应付眼见卢大人拂袖而去随时都要推门而出琼芳却是不慌不忙她先把两只小手一举遮住了脸面跟着呜地一长声竟然低头啜泣起来。

    卢云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少女夜半啼哭琼芳居然泪洒当场卢云停下脚来蹙眉道:“你又怎么了?”琼芳收住了泪水摇头道:“我已经死了。”

    琼芳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话便说自己魂归极乐料来卢云不得不理。哪知卢云已知这位美姑娘老是调皮捣蛋满口胡言乱语做不得真摇了摇头便要举手开门脚步才动便听悲声哀嚎大起:“爷爷!芳儿要死掉了!你快来救芳儿啊!”

    琼芳放声大哭哀哀婉转低低戚戚让人心生侧然。卢云叹了口气只得转过头来。状元爷才一回小姑娘便又收泪止哭噘嘴无声。卢云呆了半晌便又转向门去岂知头颈才动少女旋即恸声啼哭声若洪钟。

    卢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转身推门必然引得琼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脚来她又收泪止哭竟是屡试不爽。卢云终于生气了沈声警告:“你举止怪异究童意欲何如?”

    琼芳斜坐床边哽咽道:“你先过来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卢云不愿靠近她摇了摇头便要迈步行开脚步才一举起雷霆般的少女惨哭便又大起:“爷爷!芳儿死掉了!你快来扬州收尸啊!”

    天下女子万万千气韵仪态大不同。看公主温柔情兮高傲胡媚儿凶狠、娟儿娇憨可说各有千秋。但要说到“刁蛮”这两个字却没一个女子及得上琼芳。

    琼芳无所不刁既刁蛮、又刁钻撒起娇来宛如小女儿可爱脾气上来却又可以轰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雳。以苏颖的狡黠灵活也只能和她勉强打成个平手卢云老迈年高却要如何招架刁钻美女?想来只有给耍得团团转的份儿了。

    果然卢云叹了口气想起这女孩儿坠入水瀑曾与自己共历生死大险却也不好公然置她于不顾只得走了回来要听她把话说个明白。琼芳抛下了少阁主身段连番来欺势道自然厉害。她见卢云双眉紧蹙虽然坐于床沿却只低头望地想来根本不愿与自己说话。琼芳收住泪水叹道:“不许做那鬼样子好生难看。”

    老学究换了个容情闭目养神琼芳眼眶一红哽咽道:“这也不好看来像是傻瓜。”卢云心下着实不悦一时双目圆睁沈声道:“你到底想如何?”琼芳见了他的凶貌不由满心畏惧抽抽噎噎间再次哭泣出声。

    倒楣透顶的小年夜卢云心下疲倦不由摇了摇头。他昨夜才从顾府出来满腹心事无人诉谁知还要陪这天真少女玩儿?想到烦闷处只得伸手抚面低声道:“琼小姐我还有事要办请你莫要胡闹。”

    卢云出言责备琼芳却只哽咽摇头哭道:“没礼貌。”卢云讶道:一我没礼貌?“

    琼芳含泪点头:“爷爷说过和别人讲话要先说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宝宝。”

    卢云心下不快登时沉下脸去。那琼芳倒也有求必应一看他低头思故乡立时又哭了起来。卢云实在拗不过这个小姑娘却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着一张老脸寒声道:“在下卢云见过琼姑娘。”

    琼芳自知得计口中却呜呜哭了起来摇头道:“胡说你不是。”卢云按耐了脾气道:“我是。”琼芳放声大哭:“你乱说那方才问你对联你为何答不出?”

    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都是往事了何须多提?”

    卢云满腹感伤区区三言两语道来自得一把心酸泪。琼芳却不领情她挥手踢脚大哭大闹:“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说!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琼芳娇娇女樱口频哭唤听来有如乌鸦扰人卢云耐不住烦只得道:“行我说。”

    琼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宁静中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沉思间却迟迟没有声音出来琼芳正要再闹却听卢云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净大街迎学士……”回思京城云烟他心中一酸只得别开头去低声又道:一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

    轰隆一声天雷打落金峦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气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蔼台阶下的新科状元高材傲物两人一个垂含笑一个跪地凛答背后响起了喝彩只消回望去便能见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后便能见到那暗生闷气的倩兮……在那个喜气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爷、有仲海、有定远……那是个好不热闹的中秋月圆……

    雪花纷飞扬州孤寒雪夜卢云回到了破屋孤身独坐那嘴角隐隐牵动像是流泪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琼芳暗暗惊呼面前那张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强忍着什么……琼芳看得出来面前的卢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来……

    十年过去了上苍无尽击打终将卢云打为一柄藏锋古剑让他光辉缩敛神气内藏再不露一点心事。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隐藏心境他还是瞒不过少女敏锐多情的目光……因为这样悲郁多情的脸庞琼芳早已见过。也正是因为这身无奈落拓方才让她管不住自己连夜过来寻访……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芳拍手欢笑道:“正牌货!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状元爷长洲知州卢云卢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说着大了胆子拿起了卢云的两只手作势去拍。

    卢云听琼芳叫破自己的来历却也不感惊讶想来昨夜裴邺一定告诉她了。只见他神气默然轻轻挣脱琼芳的小手。琼芳见得卢云的内敛却是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与这男子相处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该怎么对付。霎时双手举起形如小猫洗脸先呜地一声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卢云毫无知觉琼芳登时挥舞手脚大哭道:“完蛋了!你没听见么?”卢云醒觉过来只得咳了一声:“完蛋什么?”琼芳哭道:“我遇到麻烦了。”

    终于说上正题了琼芳一个心念便是把卢云当成了万灵丹只要能说动此人援手那就万事不愁了。难得有机会当面哭诉自要抓紧时机。耳听麻烦到来卢云自是面露疲倦低声道:“有人要为难你么?”琼芳用力点头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个月前有只疯狗冲入太医院汪汪乱咬好生凶狠……”琼芳说话不着边际卢云不免有些纳闷反问道:“疯狗?真狗还是假狗?”

    琼芳脸上一红大声便道:“疯狗就是疯狗!哪还分什么真假?这只疯狗穿着黑衣服头上带着黑头罩见人就咬武功好生厉害一路还打伤了好多人卢哥哥他们要找我的麻烦哪!你得帮我!帮帮我!”正哭得厉害间卢云心下微微一凛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众沉吟便道:“黑衣人?他与今夜那帮人有关么?”

    琼芳今夜险些受辱一提这帮黑衣恶鬼自是又恨又怕她双手掩面忍泪道:“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晓得他们全都是……”说到忿恨处不由握紧了拳头尖叫道:“镇国铁卫!”

    大鸟双翼全展睥睨天地万物这是几个时辰前亲眼所见的图徽早已深深烙入脑海。此时乍然说出鬼名屋中竟似飘起了阵阵寒气让人不得不怕。卢云久不问世事自不知“镇国铁卫”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厂卫还是什么江湖黑帮。他拍了拍琼芳的背心略做安慰问道:“镇国铁卫……他们是朝廷的下属么?”

    昔年景泰王朝专用厂卫监管群臣江充辖有锦衣卫、刘敬下管提督东厂这个“镇国铁卫”若是朝廷暗中喂养的刺客自也不足为奇。琼芳迟疑半晌嚅啮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医院先闯进一条黑衣疯狗他边叫边咬一口气咬伤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后还打伤了哲尔丹闯入惠民药局又伤了我的……我的……”说到此处睑上一红竟没把话说完。卢云奇道:“又伤了谁?怎么不说了?”

    琼芳低垂目光转开了话头细声道:一卢哥哥你认得现任的华山掌门么?“

    卢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现任的华山掌门……你说得是苏颖那小孩?”琼芳连连颔道:“没错正是那小……”她满面飞红忙道:“喂人家年纪不小了你别这样唤他。”

    昔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卢云便曾在华山见过苏颖当时见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啧啧称奇。他听琼芳语带抱怨撇眼去望只见小姑娘脸上带着一抹羞红卢云心下了然已知这位苏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琼芳见他眼光飘来不由有些腼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别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琼芳越是如此说话卢云越作如是观他微微一笑便道:“这位苏掌门人在何处?莫非也在江南么?”琼芳叹道:“别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来江南?若不是为了找他师父……我……我也不会去贵州了……”

    卢云点了点头那时琼芳坠入水瀑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原来是为情郎千里寻师来着。他凝视着琼芳问道:“这位苏君身上带伤莫非也是给黑衣人害的么?”

    琼芳素来明朗豪迈此时却是吞吞吐吐低声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师范说他如果解不开心结这辈子都不能使剑了。“琼芳为情郎圆谎这辈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却说得胆战心惊她低下头去转从怀里找出一张字条反手递给了卢云。

    这张字条来历重大正是宁不凡亲手藏入泥丸传给苏颖的救命之宝。虽说这是情郎的东西但此时琼芳对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将字条递给了他想卢云慧眼独具或能瞧出个中端倪。

    卢云细看字条但见笔画雄浑一道道如同水瀑飞泻而下仿佛又让他见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领悟颔道:“便是这东西引你到水瀑来的是不是?”琼芳微微苦笑却是点了点头。

    若非这字条上画了大瀑布众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错以为宁不凡躲在水瀑里琼芳更不会无端坠下水瀑就此遇上卢云。想起连番阴错阳差琼芳蹉叹连连问道:“卢哥哥宁大侠为何留了这张字条下来?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这才引咱们过来找你么?”

    卢云摇了摇头宁不凡早于景泰三十二年退隐事隔两年之后自己方才坠入水瀑。

    无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机妙算断无可能在退隐时得悉自己的行踪。更何况两人交情平平便算宁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报自己的亲友也绝不会引得徒儿的心上人亲来水瀑冒险。想到此处卢云心头也感纳闷他低头再看字条忽然手掌一颤眼里却见到了异样之处。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凝手不动低头再看只见瀑布水墨苍浑下笔或轻或重或由浅入深或由深入浅笔画处处留白处处玄机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卢云看得兴起忽道:“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芳茫然道:“宁先生传下的啊。”

    卢云摇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字条是从何处取来的?”琼芳喃喃地道:“从一颗泥丸里这很要紧么?”卢云听得泥丸二字霎时已有定见。吩咐道:“是了这字条画得绝非瀑布水帘。里头另外有东西。”琼芳讶异道:“有东西?那是什么?”

    卢云细望字条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张纸条不能单凭肉眼来看否则给纸图蒙蔽了永远也找不出真相。”琼芳茫然不解嚅啮地道:“卢哥哥你……你能否说清楚些?”

    卢云摇了摇头将字条还给了琼芳道:“我并非华山门人不该多说人家门里事。

    不过你可以转告苏少侠便说断处就是起处绝后方能逢春如此一来或能参破秘密所在。“

    琼芳听得秘密如此隐讳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智剑名满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苏颖的自负骄傲想来也不喜欢给外人来教。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能参透便好他最欢喜练剑了。”她原本笑颜常开此刻却眉目深锁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间忽见卢云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琼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少尽了点人情我该走了。”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卢云摇头道:“扬州一行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乡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回驿馆吧。”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走琼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许你走!”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再会了琼姑娘。”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极烦嚣不少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慌东奔西走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人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卢哥哥你别走啊!”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口再也追赶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人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对的事!”

    往日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口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头。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路。大喊道。“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卢云摇了摇头反问道:“留下来?为了什么?”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卢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人!”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遥望满街人潮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琼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帮么?”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便是去爱天下人!你当然要帮他们!”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琼姑娘天下人人等高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琼芳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谁来大声疾呼?”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人正是因为那句“正道”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头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琼姑娘卢某离乡一十三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爱该爱的人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盼你体谅。”

    琼芳心中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入卢云怀里用力打着他哭道:“假儒生!骗子!只顾自己好不顾别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骗的!”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论他内外精修武功大成说来江湖上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人。琼芳说他不顾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遥望满街人潮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人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见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稍柔声道:“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点事。”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头来拼命颔:“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遥指街中的腊肉铺低声道:“瞧那儿。”

    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百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肉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肉藏入怀中却是在偷东西。那店铺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头道:“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情’?”

    琼芳不假思索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他来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受害。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卢云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你能见义勇为那是再对不过了。”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声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儿!”京城女侠到来那少年给叫破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纷纷醒觉怒喊道:“又是他!又是这小子!大家快追!”

    琼芳听了那个“又”字已知来人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路而逃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人!坏人!”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住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

    腊肉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入巷中。他抢先奔来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大家快抓住他们!”

    众壮汉同声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入狗洞有的翻墙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口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那老板怒道:“放屁!还敢逞凶?”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鲜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纷乱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行了别这样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日不打死这罪人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过头去便朝众乡亲呐喊:“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众人纷纷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王八蛋!别人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口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爷爷一声!”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头顶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然手腕给人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朋友你无权杀他。”

    众人听了话声全数回来望只见一名男子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气度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卢云摇头道:“我非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罗唆来人!咱们报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子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处登让众人退开一步。那老板惊怒交迸喝道:“原来是个练家子!大家一起上!”卢云无意出手伤人他退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子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点。”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日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贼!”那少年一听这个“贼”字立时咆哮怒号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人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叫?”那老板骂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

    卢云摇了摇头说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子的头顶怜声道:“老鼠。”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头顶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头道:“杀了一百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人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日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T.m.d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百”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当琅一声响一枚铜子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头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儿只见诸人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芳观看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怒天大雨淹入寻常百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洁。卢云回头去望只见巷口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女郎坐在上头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造一同俯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她捧起满地的铜子儿交入卢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情’么?”卢云两手捧着铜子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头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腆。

    旁观百姓极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她举起手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眼见他低头垂忽然心中柔情微动提起脚跟逐望他的面颊一吻。

    众百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卢哥哥别苦着脸了咱们该启程啦。”卢云慌道:“去……去哪儿?”

    琼芳仰头凝视着他!凛然道:“去平定天下。”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自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卢云讶道:“你不回驿馆了?”琼芳神色不悦摇头道:“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送我一程。”

    旁观百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只是琼芳吓得动百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琼芳哼道:“疯狂雪大水陆交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前头几句话合情入理最后一句却是奇峰突起。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琼芳抚了抚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钱两是打哪儿来的?”

    卢云低头沉思那日他人在扬州大街伸手从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吧?”琼芳嗤地一声怒道:“胡言乱语!你当你的口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想得美啊!”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口袋里自己长金叶子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这等好事吗?”

    众人闻言无不大摇其头。那腊肉铺掌柜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钱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冷问道:“姓卢的!那日你用的金叶子是不是这等形款?”卢云左瞧右看颔便道:“好像是。”琼芳娇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当哪儿来的?”说着把金叶子抛给了腊肉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极少有人随身携带黄金。众百姓见了闪闪亮的金叶子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神明啊!”

    卢云哑口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幸亏卢老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子是我的来吧来吧……”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还……钱。”

    堂堂的玉女阁主现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子想只得据实道:“现下没有赊个几日可好?”琼芳冷冷地道:“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子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人影上哪讨去!”

    琼芳嘻嘻一笑道:“多谢小兄弟您说得真是对极了。”随手一抛又将金叶子赏给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有钱过年了!”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百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头道:“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只一条。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谁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口债务一笔勾消。”她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话声未毕身子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路。”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有棉被罗!”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粉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马儿快走、快走!”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女孩儿出远门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车般走着琼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惊呼之中那个“啊”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子娇声道:“各位大叔小弟咱们再会了!”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百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连情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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